“朋友……？”夜惜虽然满心困惑，但她在发现李成蹊逐渐快要陷入沉思的一刻，却立马慌忙地说道，“不管怎样，现在的时间都很晚了，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里吧。”
李成蹊的思绪被女孩打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嗯。”
“是啊，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嘛，”夜惜快步凑到了李成蹊的身边，占据了李成蹊视野里所有的地方，“明天，你依然也会来看我吧？我们约好了哟！”
少女向着少年伸出了自己那白皙又纤柔的手臂。
他即将与她许下约定。
但在最后一刻，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李成蹊缓缓说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夜惜一愣：“什么？”
李成蹊神情里流露出一丝苦涩：“‘海莲传媒’……本身就是‘神若木联合集团’其中的一员。”
“能让我好好想想么，”李成蹊闭上眼，许久之后，才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夜惜，你篡改了我的梦境与记忆。梦境连接着大脑深层的意识，所以即使当我醒来之后遗忘了这梦中的一切，我依然会在潜意识中记得与你的牵绊。”
“你在说什么啊？”夜惜满脸惊奇地偏了偏头，“成蹊哥，你好奇怪，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成蹊叹了口气：“不要再尝试着欺骗我了，这没有意义。而且，我本来就没有在询问你，而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罢了。”
他蓦然转过头，面向了那株美丽得甚至有些妖异的樱花树。
李成蹊向着樱树伸出手去，而当他的指尖碰触到树皮的一刻，却就像是划破了一层水面一般径直地穿透了进去。
这株樱花树，只不过是一个幻影。
但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不久之前，现实世界里的这棵“幽隙樱”就已经焚尽了自己所有的灵力，化成了虚无消散。而它在世间唯一留下的印记，便只剩下了李成蹊梦中的这道绝美的剪影。
李成蹊蓦地握住拳头，从樱花树中抽出了那截枝条。
李成蹊感受到枝条中磅礴的灵力波动，于是微笑着安抚道：“没关系，你不用这么担心我的。这个女孩对我没有恶意，所以也请不要伤害她。”
仿佛是回应着李成蹊的话语，虚幻的樱花树逐渐在庭院里消失。
李成蹊回过头来，他先是仔细看了一眼夜惜，然后便抬起头，开始端详起那座女神像。
在夜晚的女神像依然无比美丽，金色星球上伸出的六条星环依然像巨大的羽翼一样守卫着这石雕的女神，但在夜色的笼罩下，她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圣洁，反而多了几分妩媚与动人。
“这座塑像真是美丽，所以总能让我想起那米洛斯的维纳斯，”李成蹊凝视着中庭内那华美、圣洁而高大的女神像，“金星女神阿佛罗狄忒最初本是奥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而在最辉煌的罗马时代，阿佛洛狄忒也被罗马人与万神殿中的女神维纳斯对应起来，因此维纳斯才在后期成为万神殿中重要的主神。同一时期，大执政官庞培修建了维纳斯·维克特里克斯神庙，将这位伟大的女神与埃及的生命女神伊西丝、腓尼基的爱情女神亚斯塔禄以及古罗马的胜利女神维克特利的神格也一并统一。自此以后，与金星同在的女神维纳斯便成为了美丽、慈悲与胜利的代名词。”
“是啊，”夜惜的语气变得有些烦躁起来，“但这又如何？”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李成蹊指向了那在女神像旁如同羽翼一般展开的美丽星环，“在神话之中，六翼本是高位天使的象征，但在维纳斯所拥有的诸多神性侧面之中，唯有一个是与天使密切关联的。但那一个侧面，绝非是美丽的阿佛罗狄忒——而是那象征着爱欲、新生以及‘无感’之原罪的堕天魔王，亚斯塔禄。”
“根据约翰·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的记述，亚斯塔禄是头上长了新月形双角的天上女王，而她的信徒，便是诱惑了凡间君王的艳丽女子，换句话来说，她们便是后世的神话传说中‘梦魇’与‘魅魔’的原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用来控制我的思维与梦境的，似乎就是这样的力量，”李成蹊运用自己的理性推理，仿如剥丝抽茧一般逐渐将真相展露，“而‘无感’，这便是你身上所背负的原罪，对么？”
“夜惜，我记得你似乎就是在春天出生的吧。那你一定很清楚，每年春分月圆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便是那盛大的复活节，这是感恩主的恩赐，象征生命和繁荣的节日。但少有人知道的是，复活节最初的意义，其实是为了庆贺亚斯塔禄由‘兔子’变为‘神明’的新生。但在罗马征服了你们先祖的国度之后，异教的‘正神’篡夺了属于你们的节日，而从此以后，近东的生命女神亚斯塔禄便成为了堕落的‘恶魔’，”李成蹊将那些古老的故事娓娓道来，“所以这便是你们的复仇。如今的世人早已不再虔诚地信奉神明，但是他们的心灵却有了新的寄托——那便是由文字、影像、音乐与网络所构造的完美的虚幻世界，而‘海莲传媒’所做的一切，便是在逐步去侵吞并掌控这个崭新的世界。所以你们建立了‘海莲传媒’这个庞大而繁荣的娱乐帝国，并将这尊美丽却堕落的远古神明高高地竖立在这座城市的中央，让她日夜都接受着来自万千信徒的造访与仰慕，一如曾经那篡夺了亚斯塔禄之威光的众多‘正神’曾经拥有的一切。”
“……”
夜惜的表情里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以至于让这个向来聪明伶俐的女孩，第一次陷入了仿如绝望般的慌乱之中。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真实竟然会被另一个人这样彻底地看透。
李成蹊凝视着夜惜俏丽的容颜，认真地问道：“说起来，夜惜，你有没有亲眼看过自己在聚光灯下那闪耀的笑容？那真是很漂亮啊，就像玻璃一样透明而脆弱。”
夜惜的神情冰凉：“可我从你的语气中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
李成蹊淡漠地说：“是啊，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因为这正是你的天赋，如此美丽，又如此虚伪。”
夜惜呆呆地望着李成蹊，一瞬间发现他变得是如此陌生。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么多年所有的骄傲与努力都被这个男人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狠狠地践踏在地。
她终于无法再抑制住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向他怒吼道：“即便虚伪又怎么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笨蛋成蹊哥！你不知道我为了成为今天的模样，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么！？我只是想要‘幸存’下来，这又有什么错！”
“对的，就应该是这样。我喜欢你现在的诚实与任性，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李成蹊蓦地笑了起来，“那时的你，即使对着我撒谎，也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喝下了那杯很烈的酒。”
李成蹊的话语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在了夜惜的心上。
夜惜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下来，就像是暴风雨中短暂的宁静，她说：“成蹊哥，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残酷冷漠的人……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又凭什么对我们指手画脚！？”
李成蹊的神情却依然是那般自若：“是的，我从未真正地了解过你，也没有必要那么深入地了解你。当离开这个梦境之后，你我也不过是‘互相熟识’的普通朋友罢了。但我能看得出来，你早已别无选择——我知道的是，你是一个‘无感’的小丫头，所以无论你受到了多少人的崇拜，还是依然能如此轻蔑而虚伪地对待着那些真心爱你的人。你从未真心地喜欢过自己身上的荣光与辉煌，但即使这样违背自己的本性，你也要如此执着于成为一名完美的偶像，这不合理。所以我猜，这是因为获得他人的崇拜与信仰，便是你所在的路径必要的晋升条件吧？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凡人，‘美丽’不仅仅是你的天赋，更是你用来向他人进行掠夺的武器。‘无感’的你无法体会到他人的热爱与崇拜，你只觉得他们是如此可笑。但众人对你的憧憬，却是你想要活下去而不可或缺的食粮。所以你只能不断地挣扎、不断地伪装，只为了在这样的世界中……痛苦而寂寞地‘幸存’下来。”
他就像是一个势必要将敌人赶尽杀绝的冷酷将军，甚至连丝毫逃避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夜惜。
夜惜惊讶地愣在了原地，许久之后，才噙着泪水喃喃说道：“成蹊哥你……为什么能够知道这些事情？”
“‘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因为主是忌邪的神。’”李成蹊轻声念诵起圣典上的经文，就如同在吟唱着一首古老的诗篇，“这是摩西十诫的第二条。‘偶像’是一个十分古老的词语，而这个词语的本义，便是凡人所信仰的神像。即使在漫长时光的演化中，人们已然逐渐忘却了这个词语原有的含义，但世人对美丽与伟大之物的崇拜与信仰，却永远都不会改变。”
李成蹊回过身来，用他那沉静却温暖的漆黑目光望向了夜惜。
“你们曾被爱，被领悟，被崇拜并悬于神圣的神坛之上。但世人篡夺了你们曾经拥有的辉煌与美好，所以现在，你们想要亲手把那一切全都夺回来。有债必偿，这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李成蹊微微一笑，“所谓偶像，本就是吞噬凡人信仰和梦想的怪物。”
他就那样平静地站在原地，身影在夜风中显得如此清瘦。
但却又好似拥有着一种无可撼动的力量。
末了，李成蹊说——
“我以为，从来都是平凡造就了伟大；从来都是愚氓举出了智者；从来都是懦夫衬照了英雄；从来都是众生度化了神佛。你觉得呢？”
他的身后是那华美的女神像，皎洁冰冷月光洒在了她的身上，让那绽开的六翼犹如深邃而幽远的星夜般闪耀。
“我不想听！”
夜惜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然后狠狠地咬着牙，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夜惜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个少年打败了。
在她竭尽全力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异能之后，他却仅仅只是用自己的只言片语，就让她狼狈地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可即使是现在，她依然不想让李成蹊看清楚自己流泪的模样。
同时，如同玻璃碎裂般的裂纹出现在空气中、天幕上、大地上，出现在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黑夜的每一寸角落。
在下一个瞬间。
梦境完完全全地崩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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